很久以后，牛皮皮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传销窝点时是先迈的左脚还是右脚，怎么打的招呼，怎么坐了下来。只记得当时的感觉，那就是如沐春风。几个人语气关切笑脸相迎，仿佛牛皮皮是他们的家人。牛皮皮不知道社会上人与人之间已经如此相亲相爱，党和政府竭力打造的和谐社会已初见雏形。屋子里除袁天外还住着四个人：一个黑高瘦的二十七八岁女子，牛皮皮认识，叫牛佳，是袁天的表姐，与牛袁二人同村，当年外号杨排风，可见是个女中豪杰；另一个二十岁左右年轻女子是牛佳的反义词，白矮胖，长子老乡，叫刘慧，笑的灿烂，漏出两颗白中带黄的大板牙来，不能犁地，也能锄草；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，叫徐剑，山西临汾人，浓眉大眼一表人才，一双眼睛随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，你说地球是圆的，他也是这幅夸张的表情，好像问题太复杂，以前地理老师没给他讲明白一样；还有一个50岁左右年纪的阿姨，像女版的弥勒佛，身胖爱笑，眼睛常年是一条缝，据说是徐剑的大姨妈，最近来给徐剑做饭的——初来时徐剑想必会跟朋友们说，我就不和你们去吃火锅了，今天不方便，我大姨妈来了——徐剑的大姨妈一口方言，她说话时你肯定听不懂，就算是问候你祖宗，你也只能傻乎乎的假装听懂了点头微笑。

        闲谈时，只说些闲话，聊聊天气，说说国内外形势，其乐融融。饭后几人还凑了一桌麻将，牛皮皮下家是牛佳，她拿到不喜欢的牌时，会恶狠狠的轻声道：“又是你啊小东风！再来老娘就把你扔马桶里冲走！”牛皮皮仿佛看见那张东风满头大汗瑟瑟发抖。对家是袁天，他在打牌时也喜欢讲些大道理：“你怎么打这张牌？社会上，人家打得好的，哪会像你这样瞎打。打牌跟做事一样要考虑周全。来，三万。什么？！糊了？！你不按常理出牌啊你！”上家是刘慧，刘慧把十来张牌硬生生分成三三两两的小团队，手忙脚乱，一会忘了打牌一会忘了拿牌，好像这十来张牌是一部复杂无比正高速运转的机器，嘴里说着“我就是瞎打，你们让让我啊！咦？我这是自摸了吧？”倒是她赢得最多。徐剑在一旁指导，一会指导牛佳一会指导刘慧：“不能打这张！我刚看她牌，就等你放炮呐！”

        牌桌上刘慧不经意的说：“袁哥，我那朋友明天有空，咱去看看那生意吧。刚好皮哥也来了，皮哥见多识广的，也一起去，帮你参考参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袁天嗯一声，向牛皮皮道：“那明天皮皮一起去看看？就在这小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牛皮皮自然不疑有诈：“那就一块去看看。是见什么人，看啥生意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袁天回答：“人我也不认识，是刘慧的朋友。生意明天去了才能知道。哎呀，光顾着说，误碰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 牛佳也怕再说下去露马脚，忙道：“好了别说这些了！想钱想疯了你们，打麻将也唧唧歪歪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这麻将一打就是一下午。窗外那颗太阳的电量慢慢不足，从满格变成半格，从半格变成一条红线，最后彻底关了机。这时新闻联播已经开始。袁天接到一个电话，匆匆赶出去，一会回来，手里提了两大包吃的。众人一翻，甜的有绿豆糕，咸的有豆腐干，德州的扒鸡，青岛的鲟鱼，一袋糯米一包枣子，还有市面上不常见的椰子汁。袁天说这些是公司发的清明节福利。晚饭就是它们了。几个接着打麻将，直到11点，才打烊收摊，各自洗涮。袁天安排牛皮皮和徐剑一个屋，他自己睡沙发：“我晚上说梦话，你累一天了，怕打扰你休息。”事后袁天承认，此举其实是怕梦里把传销的事情说出来，坏了大事，实在是用心良苦。可惜千算万算，不想第二天还是轻易露出马脚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一早，牛皮皮梦里还打着麻将，就被叫醒。吃过早饭，袁天、牛皮皮、刘慧三人出发。小区里的雾还未散尽，空气像是凉凉的清水，让人清醒愉快。七拐八拐，牛皮皮很快找不着北。别说牛皮皮，这小区结构复杂，就是指南针来了，恐怕也会迷失方向。远离晨练的队伍，走过公园，从一个小树林里低头穿过，淋了一肩膀的水，刘慧终于宣布：“到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 爬上楼，敲开门，一个二十五岁左右年纪的女性笑脸便印入眼帘。笑的灿烂但职业，牛皮皮虽没细点，但漏出的牙齿肯定是八颗无疑。一进门，牛皮皮环顾一周，便满腹疑惑。墙角的垃圾桶里，堆满各种食品包装袋，绿豆糕豆腐干德州扒鸡青岛鲟鱼，自然也有那市面上不常见的椰子汁的盒子。袁天说读的书越多人越傻，牛皮皮虽读了几年书，但还只是大学毕业，所以傻得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，尚未傻到家。虽然还不知道这三人目的，但是清楚这三人早就认识，也不说破，只看三人表演。这些人没去演电影，实在是黄晓明等人的大幸。刘慧煞有介事的给众人互相介绍，袁天与那女子也积极配合，表情到位语言自然。表演是丝毫没有问题的，一遍就能过，只可惜垃圾桶那里有个严重的穿帮镜头。牛皮皮这时有点生气：骗人的马马虎虎不注重细节，实在是对被骗者的不尊重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女子叫林妹，外表是个白富美，像各大银行电视广告里的前台接待——即使你要在她面前自焚，她也是这幅迷人的微笑：“先生，继续活着或是结束您的生命，这是您的权利，我们不会干涉。但是咱们合同里有规定，你死后我们不会负有任何责任。并且，您的家人还需按照合同支付我们一定的清洁费用。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？”四个月后，远远看着她戴着手铐大哭，是牛皮皮第一次看见她软弱无力的样子；三个月后，当她指着牛皮皮的鼻子大骂，牛皮皮才第一次看见她气急败坏的样子。十天后，从别人口里牛皮皮才知道，这个林妹是传销里响当当的人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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